元好问

一、生平

出身与少年时代：诗坛神童的初啼

元好问，字裕之，号遗山，世称遗山先生，生于金章宗明昌元年（1190年）的山西秀容（今山西忻州）。他自称是唐代诗人元结的后裔，其父元德明虽隐居不仕，却以诗文闻名，家学渊源深厚。元好问自幼聪慧过人，七个月大便过继给叔父元格。在母亲和叔父的悉心教导下，他四岁识字，七岁能诗，被誉为“神童”。少年时期的元好问随叔父辗转多地，先后师从学士路泽和著名学者郝天挺，为他日后的文学成就奠定了坚实基础。十六岁那年，他在赴试途中偶遇捕雁人讲述的“殉情雁”故事，深受触动，写下了流传千古的《雁丘词》，其中“问世间，情是何物，直教生死相许”一句，至今仍是咏叹爱情的经典。这不仅展现了他早年的文学天赋，也预示了他敏感而深情的诗人气质。

乱世求索：科举与仕途的挣扎

从二十岁起，元好问结束了游居生活，开始了他漫长而坎坷的“觅官”生涯。金宣宗贞祐二年（1214年），蒙古军攻陷秀容城，他的长兄惨遭杀害，家园破碎，元好问被迫避兵邻县。两年后，为躲避战乱，他举家南迁河南。这段时期，他亲眼目睹了战火荼毒、民不聊生的惨状，写下了《箕山》《琴台》等一系列悲愤之作，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国家危亡的深切忧虑。尽管他多次赴考，仕途却屡屡受挫。直到二十八岁，他携诗文谒见当时的礼部尚书赵秉文，其作品才得到高度赞赏，名震京师。然而，连年的科举不顺和战乱的冲击，也让元好问对功名利禄产生了深深的倦怠与反思。他开始从“做官的迷梦中清醒”，诗作中流露出“一寸名扬心已灰，十年长路梦初回”的感慨，将目光转向更为现实的民间疾苦，甚至开始在诗歌中影射时政，这与他早年意气风发的抱负形成了鲜明对比。

金末沉浮：十年仕隐与汴京之围

三十二岁至四十二岁，是元好问人生中又一个充满矛盾的阶段。兴定五年（1221年），他进士及第，却因主考官被贬而愤然不就。三年后，在赵秉文等人的劝说下，他才应选宏辞科，入职国史院编修。此后十年，他的人生在“仕”与“隐”之间反复拉扯：一方面渴望出仕报国，改变时局；另一方面又厌倦官场黑暗与政治斗争，思想上的矛盾日益加深。他曾担任镇平、内乡、南阳等地县令，却又因母亲过世而离官，后又被召回汴京任尚书都省掾。天兴元年（1232年），对元好问而言是多事之秋。蒙古军两次围困汴京，城内粮食断绝，百姓饿殍遍地，甚至出现食人惨剧。在战火与饥荒中，他不仅目睹了金朝的摇摇欲坠，还经历了妻子和三女儿的相继离世，以及恩师赵秉文的病逝。次年正月，守城元帅崔立投降蒙古军，汴京沦陷。这段经历，无疑给元好问带来了巨大的精神打击，也为他日后创作“丧乱诗”奠定了情感基调。

国破家亡：气节之惑与著史之志

汴京沦陷后，崔立要求元好问等文人为其撰写功德碑。元好问等人视崔立为叛贼，不愿落笔，却又恐遭不测，最终由文士刘祁代为起草，元好问修改后刻碑。此事使元好问的“气节”问题备受争议，成为他终生难以释怀的悔恨与自责。同年四月，他作为金朝官员被押解出汴京，并于五月在乱离中携友人幼子白朴北渡黄河。金哀宗天兴三年（1234年），金朝灭亡。国破家亡的巨大悲痛，加上“崔立碑文”事件带来的毁谤与积郁，使得元好问一度沉醉酒中以求解脱。这一时期，他创作了大量代表其思想和艺术最高成就的“丧乱诗”。五十岁时，元好问回到故乡忻州，思想消沉，甚至流露出“读书误人多”的厌世之感，转而信奉及时行乐与宿命论。然而，在消极情绪的背后，他却展现出惊人的积极行动力。

晚年余晖：儒学倡导与文化传承

回到故乡后，元好问以极大的毅力，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，开始编纂亡金野史。他先后编成《中州集》以诗志史，收集散佚诗歌；撰写《南冠录》记载金朝君臣事迹；又编有《金源君臣言行录》《壬辰杂编》等，这些著作对后来的《金史》产生了深远影响。他在故乡筑起“野史亭”，可见其著史之志。此外，他还致力于保护金朝文学作品与文献，编有《东坡乐府集选》《唐诗鼓吹》，力图使金朝文化不因国亡而中断。晚年的元好问，一方面投身于金朝历史文化的保护与传承，另一方面也开始立馆讲学。他与张德辉、李冶在封龙山讲学，学生众多，并称“龙山三老”。六十三岁时，他与张德辉北上觐见忽必烈，成功说服忽必烈接纳并尊信儒学，促使元朝任用儒士治国，为儒家文化的延续做出了重要贡献。元宪宗七年（1257年），元好问卒于获鹿（今河北省），葬于故乡系舟山下。他的一生，是金末元初乱世中一位知识分子坚守文化、忧国忧民的缩影。

二、作品与风格

诗歌：从宋韵到“诗史”的蜕变

元好问的诗歌创作，数量宏富，今存1361首，内容包罗万象。其诗风的演变与他的人生轨迹紧密相连，大致可分为早年、金亡前后和晚年三个时期。早期诗作带有浓厚的宋诗色彩，清新活泼，充满少年意气。随着国家危难的加深和个人阅历的丰富，他逐渐形成了独有的刚健、质朴、沉郁、悲慨的诗风。金亡前后，元好问的诗歌艺术达到顶峰，融唐入宋，风格醇厚天然，既讲求意境，又不避议论。这一时期的“丧乱诗”最能体现他激越而悲慨的风格，如《岐阳》《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》等，沉郁悲凉，直追杜甫，生动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动乱和百姓苦难，堪称一代“诗史”。晚年，元好问的诗风趋于老成，语言更为朴素，感情更加深沉，消去了早年的愤怒和激动，转而以清新的笔触描绘山川之美，意境开阔，脍炙人口。他的诗歌，是金元之际社会变迁和个人心路历程的忠实记录。

词与散曲：金代词坛的集大成者

元好问在词的创作上同样成就斐然，今存词377首，被誉为金代词坛第一人。他以苏轼、辛弃疾为典范，兼具豪放与婉约诸种风格，既有“问世间，情是何物，直教生死相许”的深情婉转，也有“天南地北双飞客，老翅几回寒暑”的豪迈旷达。他的词作，不仅继承了宋词的优良传统，更在乱世背景下融入了独特的家国情怀与个人悲慨，使得金代词风得以延续并发展。此外，元好问还创作了9首散曲，数量虽少，却具有开创性。他“用俗为雅，变故作新”，将民间俗语融入雅致的文学形式，为元代散曲的兴盛奠定了基础，展现了他不拘一格的艺术探索精神。

散文与文学批评：金代文坛的巨子

元好问的散文继承了唐宋八大家的传统，清新雄健，长短随意，众体悉备。他不仅是杰出的诗人词人，更是金代文学批评的巨子。他仿效杜甫《戏为六绝句》体例所写的《论诗绝句三十首》，在文学批评史上影响深远。在这组诗中，他上承苏轼诗学，力主诗歌应有“风骨”，摒弃儿女之情，推崇“凌云健笔”。他对于华艳的南方文学多有贬抑，而对北方文学则颇多表彰。尤其受到禅学思想的影响，他力主诗歌应追求“天成、自得、超然”的风格，强调自然流露与超脱尘俗的审美境界。他的文学批评理论，不仅指导了自己的创作实践，也对后世文学产生了重要影响。此外，他所编纂的《中州集》和《壬辰杂编》等，不仅保存了大量金代文学作品，其史料价值也为《金史》的编纂提供了重要依据。

代表作撷英

《雁丘词》：
主题：歌颂至死不渝的爱情，对生命与情感的深沉追问。
一语点评：以殉情雁的故事，写尽人间情为何物，千古绝唱。
经典意象：双飞雁、生死相许。
《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》：
主题：描写金朝末年汴京沦陷前夕的惨状与诗人忧国忧民的悲愤。
一语点评：金末“诗史”的代表，笔触沉郁，情感悲凉，直追杜甫。
经典意象：车驾东狩、百姓流离、山河破碎。
《论诗绝句三十首》（其一）：
主题：探讨诗歌创作的真谛与风格。
一语点评：开创金代诗学批评先河，强调诗歌的自然与真情。
经典意象：文章、天成、妙手偶得。
《摸鱼儿·问莲根有丝多少》：
主题：借咏莲抒发对故国沦丧、世事无常的深沉感慨。
一语点评：婉约中见沉郁，将个人悲情融入家国之痛。
经典意象：莲根、丝、故国、斜阳。

三、思想与性格

忧国忧民：乱世中的家国情怀

元好问的一生，贯穿了金朝由盛转衰直至灭亡的剧变时期。他亲历战乱，目睹生灵涂炭，这使得“忧国忧民”成为他思想底色中最鲜明的一笔。从早年《箕山》《琴台》中对时局的关切，到金亡前后“丧乱诗”中对百姓苦难的深切同情与对故国沦丧的悲愤，无不体现了他强烈的家国情怀。他将个人的悲欢融入时代的洪流，用诗歌为那个动荡的年代留下了最真实的记录，其笔下的沉郁悲慨，正是他心系苍生、情牵故土的直接表达。

矛盾与挣扎：理想与现实的张力

元好问的性格并非单一，而是充满了理想与现实的张力。他少年得志，怀抱济世安民的宏大抱负，渴望通过科举入仕，施展才华。然而，金末官场的黑暗、仕途的坎坷以及蒙古入侵带来的国破家亡，一次次击碎了他的理想。他曾在“仕”与“隐”之间反复挣扎，既无法彻底放弃报国之志，又厌倦官场的倾轧。尤其是在“崔立碑文”事件中，他为了保护金朝文人而委曲求全，却因此背负了“气节”受损的骂名，这成为他内心深处难以愈合的伤口。这种矛盾与挣扎，使得他的思想在积极入世与消极避世之间摆荡，晚年甚至流露出“读书误人多”的厌世情绪。然而，正是这种复杂而真实的内心冲突，赋予了他的作品以深刻的人性光辉和历史厚重感。

坚韧与担当：文化传承的守望者

尽管元好问在个人情感上饱受煎熬，但在行动上，他却展现出惊人的坚韧与担当。在金朝灭亡、文化典籍散佚的危急关头，他以一己之力，倾尽心血编纂《中州集》等金代史料，抢救并保存了大量濒临失传的文学作品和历史文献。他筑“野史亭”，立志为亡金著史，这种“为往圣继绝学”的文化自觉，超越了个人荣辱，体现了一位知识分子对民族文化的深沉责任感。晚年，他更是积极讲学，传道授业，并成功说服忽必烈尊信儒学，为儒家文化在元代的延续与发展争取了空间。元好问以其毕生之力，在乱世中为金朝文化留下了火种，成为金元之际当之无愧的文化守望者。

核心命题：乱世中的“求真”与“立言”

综观元好问的一生，其精神底色可以概括为乱世中的“求真”与“立言”。他以真诚的笔触，记录了时代的苦难与个人的悲欢，不避讳现实的残酷，也不掩饰内心的矛盾，力求呈现一个真实的时代图景和真切的生命体验。同时，他深知“文章千古事”，在国家危亡之际，以著史、编集、讲学的方式，为逝去的文明“立言”，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遗产。他的诗文，不仅是文学的瑰宝，更是历史的见证，是他个人生命与时代命运交织的深刻印记。

四、后世评价

历代文人眼中的元好问

元好问作为金元之际的文学巨匠，其作品和人品在后世文人中引发了广泛的讨论与评价。清代文学评论家刘熙载曾高度赞扬他：“金元遗山诗兼杜、韩、苏、黄之胜，俨有集大成之意。以词而论，疏快之中，自饶深婉，亦可谓集两宋之大成者矣。” 这段评价精准地指出了元好问诗词融汇唐宋大家之长，并能自成一格的卓越成就。他笔下的“丧乱诗”因其沉郁悲凉、直追杜甫的风格，被誉为“诗史”，展现了其作品深刻的现实主义精神和历史价值。同时，他在文学批评上的《论诗绝句三十首》也影响深远，被视为金代诗学理论的里程碑。然而，关于“崔立碑文”一事，也曾引发对其“气节”的质疑，这反映了后世对乱世中文人操守的复杂审视。

文学史地位与深远影响

元好问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举足轻重。他是金代文学的集大成者，也是金元之际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。他的诗歌、散文、词、散曲等多种文体均有卓越成就，尤其是其诗词，代表了金元两代的最高水平。他所编纂的《中州集》等，不仅保存了大量金代文学作品，更对《金史》的编纂产生了重要影响，使得金朝的文学源流和文化面貌得以清晰呈现，避免了因国亡而中断的命运。此外，元好问在儒学传播和文化保护方面的努力，也对元代乃至后世的文化发展产生了积极影响。他成功说服忽必烈尊信儒学，为儒家思想在异族统治下的延续争取了空间，展现了一位知识分子在文化传承上的远见卓识和巨大贡献。

今日回望：为何我们仍需阅读遗山

时至今日，元好问的作品依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，值得我们反复阅读与深思。他笔下的乱世图景，不仅是金元之际的历史缩影，更是对人类共同命运的深刻反思。他的诗歌，让我们看到了战争的残酷、百姓的苦难，以及个体在历史洪流中的挣扎与坚守。阅读元好问，我们能感受到他“忧国忧民”的家国情怀，理解他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矛盾挣扎的复杂人性，更能体会到他在国破家亡之际，仍致力于文化传承的伟大担当。他的作品，以其真挚的情感、深沉的思想和高超的艺术技巧，跨越时空，触动着现代人的心灵。在快速变化的当下，元好问的“求真”精神和“立言”情怀，依然能给予我们深刻的启示和力量。

五、延伸阅读

入门作品清单

《雁丘词》：感受诗人早年对爱情与生命的深刻追问。
《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》：了解金末汴京沦陷前夕的社会惨状与诗人悲愤。
《论诗绝句三十首》：领略元好问的文学批评思想，理解其诗学主张。
《摸鱼儿·问莲根有丝多少》：品味其词作中婉约与沉郁并存的独特风格。
《岐阳》：感受其“丧乱诗”的代表性篇章，体会乱世中的家国之痛。
《秋日》：欣赏其晚年诗作中朴素深沉、意境开阔的写景风格。

代表作品小辑

《雁丘词》
主题：爱情的永恒与生命的价值。
一语点评：情深意切，千古绝唱，开启金代词坛新篇。
一句经典意象：问世间，情是何物，直教生死相许。
《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》（其一）
主题：金朝末年国破家亡的悲惨景象。
一语点评：沉郁悲慨，直追杜甫，堪称金末“诗史”。
一句经典意象：白骨纵横如乱麻，哭声直上干云霄。
《论诗绝句三十首》（其一）
主题：诗歌创作的自然与真情。
一语点评：金代诗学理论的奠基之作，强调诗歌的“天成”。
一句经典意象：文章本天成，妙手偶得之。
《摸鱼儿·问莲根有丝多少》
主题：故国之思与世事无常的感慨。
一语点评：婉约中蕴含深沉悲凉，意境深远。
一句经典意象：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，旧游飞燕能相认。
《秋日》
主题：晚年对自然景色的描绘与人生感悟。
一语点评：朴素自然，情景交融，体现晚年诗风的成熟。
一句经典意象：西风吹尽旧池荷，一夜秋声入客愁。